第9章

沈默煜微微偏臉,以舌尖頂了頂微微發麻的半邊臉頰。

蘇妙青手掌因為太過用力而發顫!

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沈默煜,道:“既如此,方纔沈大人怎地不讓世子爺將罪女帶走?”

沈默煜眼底一顫。

緩緩轉臉,對上蘇妙青那再不見半分溫存愛意的眼睛。

冷笑一聲,“想借他的手脫身?嗬!你休想!”

說著,往她手裡塞了一物,直接往後一靠。

蘇妙青一看,竟是一瓶金瘡藥,一時冇反應過來。

隨即眼眶微瞪,不可置信地朝沈默煜看去。

沈默煜冷笑著睨她,“不是在三公主麵前誇下海口,要將我的傷料理得不見一絲痕跡麼?”

說著,還微微側過臉,將那一處被簪子劃破的傷口對了過來。

蘇妙青攥緊手中的藥膏盒子,雖知自己此時已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,卻到底還是忍不住怒意地說道,“沈默煜,你是不是瘋了?”

他既恨她,為何又做這般姿態!

沈默煜又朝她瞥來,隨即冷笑著扶了扶腰間的刀柄,“你若不做,天一亮,我就將六郎七娘送去昌伯爵府。”

蘇妙青頓時神色大變!

昌伯爵,徐茂昌,皇室宗親,年過半百,表麵富貴風流,實則私底下是個好褻玩幼童的人麵禽獸!

蘇妙青攥著藥膏的手背頓時收緊到青筋暴露!

——六郎七娘從前最喜歡沈默煜!這個畜生!他怎麼能這麼殘害這兩個無辜的孩子!

她咬牙切齒地看著沈默煜,良久,終於緩緩鬆開手,跪坐在沈默煜身旁,打開盒子,一點點抹在沈默煜的側臉傷口處。

上好的藥草味道,混雜著血腥氣,沈默煜身上的蕭殺,蘇妙青袖子裡透出的幽香,無聲地在逼仄的車廂內瀰漫開。

沈默煜忽然想起數日前,蘇妙青言笑晏晏地站在他麵前,笑著將那一罐子新製的香粉遞過來的模樣。

那時。

他已拿到了蘇家曾陷害端王府的罪證,他不能相信,想去找她質問,卻在看到她的眼神那一刻起,又覺得,是不是自己弄錯了?

然而,查了又查。

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蘇家。

聖人也在此時聽聞風聲,他夤夜入宮,最終,將那些線索證據,放在了龍案上。

他眼角的餘光瞥過去,落在那微微晃動的金紅鳳尾刺繡喜服袖角上。

心想,隻要拖得一日,她便能是他的妻了。

這個念頭剛起,腦中忽然又浮起端王府被滅滿門那天到處飛濺的血和慘叫。阿孃瑟瑟發抖地往一個下人的屍體下塞,然後抱著大管家那個穿著他衣裳的小孫子朝外跑,被禁軍一刀砍翻倒在血泊裡的場景!

方纔那湧起的微末愛意,忽而如冷水落入了這熱油烹煎的血海深仇之中。

驟然炸開幾乎將他神魂撕扯成碎片的痛苦!

“啪!”

他猛地拍開蘇妙青的手!

“當!”

金瘡藥膏掉在了地上。

蘇妙青捂著手腕急速後退,一直退到了離他最遠的地方,戒備地看著他!

沈默煜心頭撕痛猶在,麵上一片寒霜,冷冷地看著蘇妙青,剛要開口。

馬車外忽然傳來聲音,“大人,宮中急召!”

沈默煜神情一變,推開車門便走了出去。

蘇妙青立時趴在窗邊仔細聽,然而嘈雜火把馬蹄車軲轆與腳步聲中。

她也隱約隻能聽到幾句。

“吐血……束手無策……”“……摔了好些奏摺……”“隻怕大人要被牽連……”

然後聲音便漸漸遠去。

停下的馬車再次朝前駛動。

繞過街角,朝監察司所在的長壽坊行去。

街角後,一處圍著布的涼茶攤子後頭,莫奕寒與多福走了出來。

兩人一起看著前方浩浩蕩蕩的監察司隊伍。

多福皺著眉低聲道:“世子,那蘇家長女說的,倒是與方纔金大夫所說的十分相似。但是金大夫未曾提及中毒一事。”

莫奕寒冇出聲,抬手,將麵上的狐仙麵具揭開,露出了一張濃眉星目瀟灑俊美的少年麵龐。

他漫不經心地背過手,那周身的紈絝輕浮氣便瞬間蕩然無存。

抬首朝前看時,一雙深眸幽深沉斂,端的一副淵渟嶽峙龍章鳳姿的好氣度。

勾了勾唇,低聲道:“蘇回春也曾到府去看過阿爹的病,當時說的也不過是舊傷複發需得靜養。”

多福目露愕然,“世子是說,那蘇家大娘子為求活路,誆騙於您?”

莫奕寒卻搖搖頭,“這個時候,她不會拿家人的命來冒險。”

“那……”多福遲疑了下,“是否要想法子將她弄到府上來?”

莫奕寒轉了轉手中勾媚著眼神的狐仙麵具,“不可。蘇家犯的是謀逆罪,沈默煜故意將這麼個丫頭片子留在身邊,當是另有謀算。”

多福明白過來,蘇家大娘子是誘餌。至於想釣什麼,全看監察司或者……高高在上的那位的意思了。

他又皺了眉,“可侯爺的病情愈發嚴重,若蘇家大娘子當真有應對之法,世子,總得想法子試一試纔是。”

莫奕寒又轉了下麵具,看著那火光最終走到長街儘頭消失後,道:“我自有安排……咳咳!”

冇說完,忽然側臉劇烈地咳嗽起來!

多福立時上前,扶住他,低聲道:“方纔實在太過凶險,誰知金大夫那宅子四周竟有刺客埋伏!世子,您如何?咱們回府叫府醫再看一看吧?”

莫奕寒嚥下口中血腥氣,站了起來,“我受傷一事,不得告訴任何人。包括我阿孃。”

多福頓時急了,“可您都……”

莫奕寒按住他的手臂,皎如白玉的麵上浮起一抹寒涼笑意,“金鬼手那埋伏的刺客,可不是為了殺他,而是為了防著有人找他救命。如今這京中,又有誰家是急需金鬼手那樣的人去救命?”

多福一下瞪大眼,“世子是說,那刺客是,是針對咱們府上的?!”

莫奕寒不置可否,再次看向長街儘頭,想到方纔那滿臉惶恐卻眼神堅定的小娘子朝自己急切地說出那句——武寧侯,是中了蠱毒!

啞著嗓子道:“隻怕阿爹,已成了某些人的心頭大患。”

多福常隨莫奕寒在外行走,如何不知這話是何意!頓時麵上微微發白!

——若侯爺倒了!背後的莫家軍將何去何從?!甚至整個武寧侯府都是岌岌可危!

他攥了攥拳,“世子爺,小的定要將金大夫搶出來!”

莫奕寒卻搖了搖頭,“金鬼手太紮眼了,且今夜一去已是打草驚蛇,再想接近他已無可能。”

多福著急,“那該怎麼辦?”

莫奕寒看了看手裡的狐仙麵具,片刻後,忽而道,“蘇家既犯了參與陷害端王府的謀逆罪,至少也該是個株連三族的下場,可如今卻隻是蘇回春被殺,滿門流放發配,怎麼看著……都不像那位聖人一貫陰狠手辣的手段。”

多福趕緊朝前後左右看了眼,又聽莫奕寒吩咐,“讓多喜去查查。”

“是。”多福聽著聲兒怎麼越來越遠,一抬頭,看見莫奕寒已跳上了一座屋頂,忙要跟去,“世子,您去哪兒?”

莫奕寒擺擺手,“不必跟來,回去告訴我阿孃,我今夜留宿采蝶軒,不回了!”

多福跳腳,壓著嗓子喊,“世子!世子,您還受著傷!世子……”

世子扔下身上那件廣袖大衫,露出裡頭的夜行衣,將脖子上的黑色圍巾往臉上一拉,躥入了黑夜。

“噹啷。”

狐仙麵具也掉下來。

眯著的狐狸眼,在將明未明的昏暗天光裡,怎麼看,怎麼弔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