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
薛慎說得輕描淡寫,殺一個人如同捏死一隻微不足道的蟲子。
即便柳氏確實犯了錯,可沈幼鶯還是被他雲淡風輕的殘酷嚇到了。
連帶著身上披著的那件披風,也不再溫暖,反而生出一種莫名的、被極其深暗的陰影所裹挾住的錯覺。
沈幼鶯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,攏著披風的細長手指下意識收緊,用力的指節處都泛起青白色。
她在心底警醒自己,你麵前的人是秦王,他未必如傳言中那般暴虐可怖,甚至有時候對自己顯得格外溫和有耐心,讓人生出一種傳言不實的錯覺來。
但錯覺終歸是錯覺。
這樣一個喜怒無常、詭譎莫測,視人命如草芥之人,可以敬畏,卻絕不可以掉以輕心,生出不該有的親近之心。
沈幼鶯攏著披風端坐,長而濃密的眼睫微微垂下,不再言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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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在外麵等了小半個時辰,老大夫的醫術不錯,不僅將孩子催了下來,連柳氏的性命也一併保住了。
藥童過來稟報時,沈幼鶯本想跟著一同進去,卻被薛慎攔下了。
薛慎掃過她淺淡不見血色的唇,意有所指道:“裡麵血腥汙穢,王妃就彆進去了,免得嚇著了夜裡做噩夢。”
他既如此說,沈幼鶯也不堅持,行禮過後便告辭回了聽梅軒。
薛慎獨自進了屋,先去看了用布包裹起來的死嬰。
五六個月大的胎兒已經成了型,鼻子眼睛有模有樣,薛慎看了一眼,將死胎抱起來放在柳氏身邊,惋惜道:“竟還是個男孩兒。”
柳氏呆滯的眼珠轉了轉,看向身邊的死嬰,神色驚恐慌亂痛苦混雜,她隻看了一眼,便不敢再看,扭過頭去,繼續呆滯麻木地盯著牆壁。
“還是不願說麼?”
薛慎轉著輪椅行到桌邊,伺候的下人端了淨手盆來,又上了茶水。
他先仔仔細細淨了手,再提起茶壺沏一盞熱茶,不緊不慢地品。
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神情,叫人看不分明。
柳氏許久不說話,他也不著急,一邊品茶,一邊屈指在桌麵輕敲,發出“篤”、“篤”、“篤”的聲音,一下又一下,不僅敲在柳氏耳邊,也敲在她的心上。
良久,柳氏哀聲道:“王爺殺了我吧。”
薛慎放下茶杯,笑了聲,忽然道:“陳王定了楊家女做王妃,還有兩位側妃,新迎娶的側妃是他的親表妹周氏女,另還有上了名冊的滕妾十三個。除了這些明麵上的,豢養的外室、行首不知幾數。你覺得你在陳王心裡,能排得第幾?”
“我這個堂弟,旁的不行,但這哄女人的手段倒是一等一。”薛慎神色嘲諷:“你以為陳王無子,懷上孩子,就能讓他將你從我這兒討過去?”
“你以為他為什麼妻妾眾多卻冇有孩子?”
柳氏麻木的臉終於抽動了一下,眼珠轉向他。
“讓我來猜猜,他必定是對你說,他同我一樣子嗣艱難,這些年來一無所出,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女人有了他的孩子,他一定會將你從我這討過去,就算做不了正妃,母憑子貴封個側妃也能雙宿雙飛。”
薛慎“嗬”了聲:“天真。”
“他之所以一直無子,是因為要等楊家女生下嫡長子。三司使素有‘計相’之稱,其中楊靜之掌管的戶部司,掌管天下戶籍和賦稅,位比副相。這些年周繼後為了替他經營,早早瞧中了幾個母家得力的貴女,所以才勒令陳王在迎娶正妃之前,不許弄出庶子來。”
柳氏瞳孔微微擴大,雖冇有出聲反駁,眼裡卻滿是不信。
又或者不是不信,是不肯信。
薛慎這時才操控輪椅行到榻邊,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來,拉開塞子放在她鼻前:“這個味道熟悉嗎?”
“這是宮中太醫調配的秘藥,可使女子避孕。”
濃鬱藥香和著酒香擴散開來,柳氏臉色慘白如鬼,眼底有淚水浮出。沉重的淚水如決堤般順著眼角留下,讓她看起來狼狽又絕望。
她終於開口說了第二句話,嗓音嘶啞:“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?”
如果要死,她寧願沉浸在虛幻的美夢裡死去,也不願意去看慘淡殘酷的真相。
實在太痛了。
她是商戶出身,因為生得美貌又讀過些書,父親為了一樁大買賣,將她送給了一個世家公子做外室,後來那世家公子的正妻找上門,使了法子將她賣給了人牙子,她才輾轉入了秦王府。
入了秦王府後她才知道,她所謂的美貌也不過如此。
秦王府的美人太多了,不隻是妾室,連女使丫鬟都是美的。她自以為有幾分姿色,實際上卻連秦王的麵都冇見上幾次,更彆談能得到寵愛了。
她住在偏遠的琅華苑,日日看著這小小一方院子外的天空,隻覺一日比一日絕望難捱。
直到一次秦王府設宴,她無意撞見了迷路的陳王。
陳王身份高貴,俊美無儔,但這樣一個翩翩君子,從不嫌棄她的卑賤肮臟,待她溫柔體貼,如珠似寶。
她陷入了從不敢想的美夢裡,懷揣著滿腔的情意,恨不能將一顆心剖出來捧給他。
可現在薛慎卻告訴她,都是假的。
那些山盟海誓都是過眼雲煙,陳王也根本不在乎一個連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生下的庶子。
她之所以能懷孕,是那晚陳王太急切,忘了帶那“助興”的酒。
柳氏難堪地閉上眼,卻止不住滑落的淚水。
薛慎卻彷彿看不見她的痛苦煎熬,語氣有種平鋪直敘的冷酷:“他看上你,是因為你在府中不起眼,可以做他在秦王府的‘眼睛’,既能美人在懷,又能讓你死心塌地地替他辦事,於他而言冇有任何損失。像你這樣的‘眼睛’,他還有許多。”
“至於我麼……告訴你這麼多,自然不是想讓你當個明白鬼,而是想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。”
薛慎指指還放在塌上的死嬰:“左右都是死路,不如臨死前為他報仇,如何?”
柳氏明白了他的意思,慘笑:“我區區微末之身,倒是能讓兩位王爺輪番利用。”
薛慎麵無波瀾:“你若願意,今夜便會有人送你離開,自會有人教你怎麼做。”
柳氏沉默。
她側臉看著榻邊用布包好的死嬰,艱難撐起身體,將包裹著的布掀開,露出內裡還沾著血的胎兒。
她怕驚到孩子似的用指尖輕觸胎兒臉頰,入手是冰涼、僵硬的觸感,淚水一顆顆滴落,她將死嬰抱進懷裡,恨聲道:“我聽王爺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