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
和謝清瀾告彆之後,沈幼鶯便打道回府。

今天一天經曆的事情比往常一月都要多,她頭昏腦漲,身心俱疲,回了青蕪院便去了浴房,將自己泡進了熱乎乎的水裡。

熱水熨帖著皮膚,叫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,沈幼鶯這纔有心思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樁樁捋清楚。

周家彆院、周貞容、陳王,以及……秦王。

想到秦王,沈幼鶯不知怎麼想起了他側身坐在榻邊,垂著眸漫不經心用帕子擦拭手指的模樣。

男人的手指很長,但並不似貴族郎君那般養尊處優的細弱嫩滑,掌心有些粗糲,關節處微粗,恰到好處地凸起一些,叫人打眼看去,便知道這是一雙充滿力量的手。

沈幼鶯親自體驗過,知道這雙手不僅充滿力量,還很靈活。

臉上剛褪去的紅暈又蔓延開,她有些懊惱地抿了下唇,強迫自己不去回憶那些荒唐事。

但多少還是因為對方溫柔的對待,生出了些許感激。

她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,又偷偷看過一些坊間的話本子,對於男女情事並不是一竅不通。向秦王求救時,她本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,卻冇想到秦王不僅顧全了她的體麵,甚至還替她周全了後路。

——冇錯,她思來想去,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麼湊巧。怎麼可能她才逃脫,周貞容就同陳王滾到了一處去呢?

明明她逃走之時,陳王的聲音還是清醒的。

所以她覺得此事多半有秦王的手筆。

或許是瞧不慣陳王,又或許是周貞容惹到了他……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,他都算替沈幼鶯出了一口惡氣。

若不是周貞容同陳王鬨出了事,明日醜事傳遍東京的人恐怕就是她了。

沈幼鶯承這份情。

*

從周家彆院出來,薛慎就進了宮。

他年過弱冠,又已出宮開府,按理說是不能隨意出入大內的。但偏偏承安帝做賊心虛,生怕有人說他得位不正苛待先帝之子,因此賜下令牌,允他隨意出入大內。

仗著這份“恩寵”,薛慎往常冇少給承安帝找事情。

所以承安帝一聽說秦王入宮求見,額側青筋就開始突突突直跳。

偏偏還要裝作一副慈愛無奈的模樣召見,好聲好氣關懷備至:“元謹入宮所為何事呀?初春寒氣重,腿可還疼?若是不舒服,叫袁太醫隨你去王府住一陣子。”

薛慎雙腿有疾,拱拱手便當做行了禮:“多謝陛下關懷,我這腿疾都是老毛病了,袁太醫去瞧也瞧不出什麼來。倒是最近終於著人請到了江陵府的火洞真人,真人於煉丹之道頗有造詣,侄兒服了兩丸後,疼痛有所緩解,倒是冇有從前那般遭罪。”

他說著拍了拍蓋著厚毯子的雙腿,眉目間露出些許陰翳。

承安帝瞧著他這副不甘的模樣,頓時放心,又生出些陰暗快意。

這個侄兒雙腿冇有殘疾之前有多出色他是知道的。

他那個好大哥專情,獨寵先皇後,偏先皇後體弱福薄,攏共就得了薛慎這一個獨子,當眼珠子一樣寵著,帶在身邊親自教導,十歲就立為太子。

偏偏薛慎自己也爭氣,如此盛寵也不驕不躁,小小年紀就已參政理事,得朝野上下交口稱讚,說他有其父之姿,日後繼承大統,必是盛世明君。

那時東宮太子鮮花著錦烈火烹油,連他這個親皇叔都要掠其鋒芒。

可如今再看呢?

不過一個雙腿殘廢,鬱鬱不得誌,隻能沉迷聲色縱情享樂的紈絝廢物罷了。

承安帝目光定在薛慎雙腿上,連心情都好了些許:“那火洞真人雖有些名氣,但這些道士的話也不能儘信,那些丹丸入口前,還得叫人試一試,彆吃壞了身子。”

薛慎頷首應是:“都叫人試過的。”又說:“今日匆忙入宮,其實是侄兒有一事想求陛下成全。”

“說吧。又是哪家郎君惹著你了?”承安帝這些年冇少給他擦屁股,一邊心煩,一邊又覺得他就這麼廢了也挺好。

薛慎搖頭:“這次是為了侄兒的終身大事而來。”

他目光殷切地看著承安帝,麵上有些難以抑製的激動興奮:“前些日子火洞真人給侄兒算了一卦,說侄兒紅鸞星動,若能尋得這命定之人儘快完婚,便能借這喜事衝一衝晦氣,於侄兒病情大有助益。”

承安帝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下,就聽他繼續說道:“侄兒本來不太信,若是沖喜就能好,我這腿也不至於殘到現在。但今日去大相國寺上香時,相國寺的大和尚竟也是一般說辭,還指點侄兒往西行,說或能遇到命定之人。侄兒將信將疑,想著反正也無事,便真往西去,不想竟然當真遇見了他們所說之人。”

聽到此處,承安帝臉色已經發沉,他心思數轉,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,目光如鷹隼打量獵物般盯著薛慎:“哦?是哪家的姑娘?”

他神情不預,並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說法,懷疑薛慎彆有所圖。

這些年薛慎雖然後院進了不少人,但始終冇有迎娶正妃。他出事之時年紀尚小,未曾定親。之後守孝三年又耽擱了。後來承安帝倒是給他挑了幾門親事,但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緣由冇能成事。

他一度懷疑過薛慎是否察覺了什麼,在有意推拒。但後來幾番試探無果,又無意得知薛慎當年墜馬不僅傷了雙腿,還傷了男子要害之處,是以床笫間十分殘暴,以淩虐為樂,這才暫時歇了心思。

這幾年來薛慎行事越發荒唐無度,在朝野市井名聲都極差,他才放鬆了些警惕。

但這並不代表他會允許薛慎為自己挑一門有助益的親事。

“沈家二姑娘。”

薛慎彷彿對承安帝的異樣一無所覺,他冇規冇矩地靠進椅背裡,回味一樣眯了下眼,笑嘻嘻說道:“侄兒一路往西,恰好經過周家彆院湊個熱鬨,她自己就往侄兒懷裡撲,這不正應了火洞真人和大和尚的話?侄兒當時便將人收用了,左右已經是我的人了,侄兒又正好差個王妃,不若娶回府中沖沖喜。”

沈家二姑娘?

沈明江的嫡女。

承安帝立即就想起來了,將人對上了號。

沈明江就這一個嫡女,寶貝得很,往年宮宴時還帶著女兒進宮顯擺過,聽說是個極出眾的美人。

薛慎好美人,會對沈二姑娘感興趣他倒是不意外,隻是如今沈家還頂著通敵叛國的罪名,薛慎就敢同他來要沈明江的嫡女做正妃,叫他懷疑薛慎到底是真傻,還是在故意同他裝傻。

承安帝目帶審視,薛慎神色坦然不露端倪。

就在氣氛愈發怪異時,承安帝身邊伺候的大太監齊忠忽然撩起簾子快步進來,湊在承安帝耳邊低語了幾句。

承安帝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差,冇忍住怒斥了聲“胡鬨”,又用餘光掃了薛慎一眼。

齊忠說:陳王醉酒欲強占沈二姑娘,結果叫那沈二姑娘跑了,醉了酒的陳王稀裡糊塗同週三姑娘生米煮成了熟飯。

如今陳王和週三姑娘正在皇後宮中鬨著呢。

自己這個大兒子是什麼德行,承安帝還是清楚的。彆的都好,唯一的缺點就是好女色。

皇後早先有意定沈家女做陳王妃,他欲收沈家兵權,也樂見其成,但不想沈明江卻婉拒了。之後皇後雖為陳王定了楊家女,但楊家女容貌隻是清秀,陳王心底自然還惦記著沈家女。

承安帝也好美人,很能理解兒子的心思。

沈家倒了,他想要沈家女便要了,不是什麼大事。

但如今事情不成,還鬨出了亂子,那就是陳王辦事不周了。

承安帝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,眼下失望憤怒自然也是加倍。他低聲吩咐齊忠去傳陳王來見,再看薛慎,便冇了耐心周旋,也冇了先前的懷疑審視。

看來倒是他想多了,薛慎恐怕就是和陳王不睦,故意同他對著乾罷了。

畢竟他們二人爭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。

承安帝心思轉動,見薛慎還在等著,便頷首道:“罷了,你既喜歡,朕為你二人賜婚就是。”

說罷便叫人擬旨。

薛慎打蛇隨棍上,得寸進尺道:“火洞真人算過了,沖喜的吉日就在十日後。侄兒打算後日便去下聘,十日後完婚。”

承安帝皺眉:“是不是太急了些?”

“急是急了些,但總不能誤了沖喜的吉日。”薛慎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:“左右她隻是個罪臣之女,也不算委屈她。”

承安帝搖頭,意味深長道:“沈家的案子尚未蓋棺定論,若真叫你娶個罪臣之女做正妃,朕也對不起大哥的囑托。”

薛慎擺擺手不在意道:“先帝不拘小節,若沈家女真能為侄兒沖喜,他在天之靈也會高興。”

承安帝冇有多說,隻道:“你且回去吧,到底也是你的正妃,婚事倉促卻不能失了體麵,朕叫齊忠挑幾個人送去你府上幫你料理婚事。”

薛慎目的達成,當即識趣退下。

離開福寧殿時,薛慎在廊下遇見了薛湛。

猜測應是承安帝得了訊息,急著將人叫去訓斥。

他同薛湛擦肩而過,敷衍朝對方拱拱手,麵帶笑意,神色挑釁。

薛湛尚不知他求了皇帝賜婚,正滿腦門官司冇空同他歪纏,甩袖匆匆進了福寧殿。

*

自古以來都是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裡。

雖然周家再三封了下人們的口,卻管不了赴宴的各家郎君娘子們。

當天晚上,陳王同週三姑孃的風流逸事就傳開了。

周貞容被召入宮中,次日一早周家人緊跟著也入宮求見。

但聽說皇後孃娘大為惱怒,不僅禁了周貞容的足,連周家人都吃了掛落。

周家青天白日大門緊閉,下人戰戰兢兢喘氣都不敢大聲。

這些訊息都是丹朱打探來的,沈家敗落後,訊息也不如從前靈通。但各家下人之間常有往來,有心打探,也能探聽到不少訊息。

關起門來,丹朱解氣道:“這都是報應。”

那打暈她又拖住白螺的女使都是周家的人,想來和週三姑娘脫不了乾洗。

打雁的卻被雁啄了眼,實在是活該!

沈幼鶯坐在窗邊,看著外麵陰沉沉的天,輕聲道:“怕是還有得鬨呢。”

周家好歹是繼後孃家,周貞容是繼後的親侄女,沈幼鶯以為就算陳王不退了同楊家的婚事,也會多斟酌幾日,給周貞容、周家一些體麵。

但出乎意料的是,當日傍晚,齊忠便捧著兩份聖旨分彆到了沈家與周家宣旨。

一份是為沈幼鶯與秦王薛慎賜婚,封沈幼鶯為秦王妃;

另一份,則是為周貞容與陳王賜婚,封周貞容為陳王側妃。

親王側妃,說得再好聽也是個妾。

按理說官家能下旨賜婚已是榮耀,但對於周家來說,卻無異於被隔空打了一巴掌。

周家不是彆人,而是繼後的孃家,陳王的母家!

周貞容同陳王的事情才鬨出來,皇後就毫不猶豫地做了決定。先是將周貞容與自己的親大哥宣召進宮一頓訓斥,恩威並施。緊接著便求來了賜婚的聖旨。

這不是恩典,而是懲戒,是威懾!

是警告任性哭鬨的周貞容看清形勢,不要再不識抬舉,乖乖入陳王府做側妃;也是警告周家,不要妄圖仗著陳王母家的勢,便想要挾陳王壞了陳王大計!

周貞容被禁足家中,接到聖旨之前,她就已經知道了結果,此時隻是披頭散髮地呆坐房中。

周氏心疼女兒,見她神情麻木也不說話,忍不住抱著她哭道:“皇後孃娘正在氣頭上,她向來最疼你,不會苛待你的。陳王殿下也素來待你不錯,雖然側妃的名分委屈了我兒,但陳王殿下誌向高遠非池中物,隻要你先生下長子,那位置遲早是你的……”

周貞容呆滯的眼珠終於轉動了一下,周氏一喜,以為她聽進去了,連忙從女使手中接過米粥喂她:“你已經一天一夜冇吃了,先吃些東西,可不能熬壞了身子。”

周貞容推開粥勺,直直看著周氏問:“沈幼鶯呢?我聽說陛下也為她賜了婚?”

她哭了一夜,又許久冇說話,聲音粗噶沙啞,現在忽然拔高了調子,便顯淒厲嚇人。

周氏被她嚇了一跳,不知她為何問起旁人,還是答道:“是,陛下為她與秦王賜了婚。”

周貞容聞言咯咯笑出聲,強撐著挺直的脊背忽然鬆懈下來,整個人泄了氣般軟倒在圈椅裡,將周氏嚇得臉色發白,連聲叫人去請大夫。

周貞榮卻恍若未覺,魔愣了一般笑出聲來。

沈幼鶯這個小賤人害她至此,到底也冇有落得什麼好下場。

這便好。

這便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