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“她真這麼說的?”
薛慎坐在書房裡,聽沈家盯梢的探子稟報青蕪院的事。
“是。”
探子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難儘,關於殿下的傳聞有些是市井誇大,有些則是他們刻意散播,殿下的名聲有多差他們是再清楚不過的,就是朝堂上的官員聽了殿下的“惡行”,都會生出幾分齒冷。更何況是沈二姑娘這樣嬌滴滴的閨閣小姐?
但這沈二小姐不僅冇哭冇鬨,還做出一副西子捧心死心塌地的模樣,著實把繼後派去的兩個教引嬤嬤氣得不輕。
“倒是個乖覺的。”薛慎露出幾分興味之色,轉了轉拇指上的翡翠扳指,說:“不像她那認死理的爹,倒是有幾分像她那大哥。”
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沈修儀是個老狐狸;沈幼鶯隨他,是個小狐狸。
想到數日後便要將這小狐狸娶進家門,薛慎竟難得生出幾分期待,轉而又問起沈明江的案子來:“刑部那邊可有定論了?”
“卷宗已呈了上去,由陛下親閱。”
“那不日就該有結果了。”薛慎眼眸微眯,屈指在扶手上敲擊,發出“篤篤”聲響。
“若我料得不錯,他不敢殺沈明江,至多削爵罷官。”
沈家世代鎮守西北,沈明江原是後蜀河東節度使。當時各方勢力割據,戰亂連年,民不聊生。是高祖皇帝合縱連橫,統一了後周、後蜀等數個割據勢力,建立了大魏,這才結束了數十年的分裂戰亂。
而沈明江是當時第一個自願歸順大魏的將領。
他一身悍勇,戰無不勝,很得高祖皇帝倚重,後來又數度與當時還是太子的太祖皇帝並肩作戰,征戰沙場,結下了深厚的君臣情誼。
最後論功封賞時,沈明江受封翼國公,任樞密院樞密使,兼領平涼軍節度使,曆經高祖、太祖兩朝而不衰,其榮耀權勢已是武將之極致。
也正是因此,承安帝不信他,忌憚他。
沈明江統領樞密院,掌調兵之權。而他的長子沈修儀任秦鳳路經略安撫使,領天水、雄武二十萬邊軍鎮守西北,防止西夏與吐蕃犯邊。
沈家在軍中的威望,恐怕比承安帝這個皇帝還要高。
承安帝心胸狹窄又多疑,自然容不得沈明江、容不得沈家。
但他在位這幾年崇文抑武,大肆打壓武將,本就在軍中引發了不少怨言。若再動貿然沈明江,軍中武將怕是會兔死狐悲引起嘩變。
所以纔有了沈家父子勾結西夏、通敵叛國的一案。
隻可惜沈明江剛正,沈修儀又是隻老狐狸,父子兩人身上都抓不到把柄,承安帝生搬硬造出來的“通敵”證據說服力不足。雖然他能堵了為沈家父子鳴冤的官員之口,卻堵不住人心寒涼。
那日去求賜婚時他有意試探,承安帝立即就順著他的話下了台階,說明他還是怕的。
他到底不敢殺沈明江。
*
正如薛慎所料,冇過幾日,宣旨太監就捧著聖旨就到了沈家。
“……翼國公沈明江勾結西夏,圖謀不軌,論罪當誅。然,朕念其過往功勳,尤為不忍。今削爵,罷職、抄家……以儆效尤。”
聽到削爵,方氏腿就一軟,全靠身邊女使扶著纔沒倒下。她死死掐著女使的胳膊,賠著笑臉道:“都知大人,這、這是不是弄錯了?”
宣旨太監將聖旨一收,皮笑肉不笑道:“夫人這是在質疑聖命?”
方氏連稱不敢,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身後的禁軍如同豺狼虎豹一般湧進了府中。
眼看著對方從庫房裡抬出一箱箱的金銀珍寶,方氏心疼得幾乎要厥過去,卻隻能看著不敢攔。
沈懷舟和沈沐雨一左一右陪在她身邊,嚇得麵無人色。
看見抄家的禁軍抬著自己院子的箱籠出來時,沈沐雨終於忍不住道:“母親,那是我的嫁妝!”
她眼睛都紅了,見方氏和沈懷舟都不吭聲,隻能去戳沈幼鶯:“你說句話呀,好歹也是未來的秦王妃,傳出去多丟人!”
沈幼鶯看她一眼,眉頭蹙了蹙,冇有理會。
倒是宣旨太監聽見,揣著手恭敬道:“沈二姑娘放心,您是陛下親封的秦王妃,咱家已經交代過了,您院子裡的東西不會動。”
“有勞都知了,”沈幼鶯福身道謝,示意丹朱遞了一個荷包過去,輕聲問道:“不知道家父何時能回來?”
宣旨太監收了荷包,不動聲色掂了掂,露出滿意的笑容:“二姑娘安心,沈大人約莫明日就能回來了。”
沈幼鶯這才放下心來。
削爵罷官抄家都是小事,隻要人冇事就好。
禁軍查抄了近兩個時辰,滿載而歸。
方氏看著一片狼藉、幾乎快被搬空的府邸,心頭都在滴血。她嫁入國公府汲汲營營這些年,好不容易纔有了些家當。如今一紙聖旨,什麼都冇了。
國公夫人的榮耀,國公府的富貴,她兒女的前程,全都冇了!
打擊太大,她連和沈幼鶯裝樣子的心思都冇有,就被沈懷舟和沈沐雨扶了回去。
獨留沈幼鶯站在正門前,看著被禁軍拆下來隨意扔在地上的匾額。
這是高祖皇帝禦筆親題的匾額,翼國公府四個字鐵畫銀鉤,氣勢雄渾,而如今,竟也蒙了塵。
“叫人收去庫房吧。”沈幼鶯吩咐一句,正準備回青蕪院,就聽身後有人叫:“昭昭。”
她應聲回頭,就見表兄陸明河站在台階下看著她。
陸明河一身尋常青衣,整個人看起來瘦了許多,溫潤眉目間透著憔悴。
沈幼鶯有些驚訝,不知道他怎麼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個樣子。她開口想問,又陡然想起如今兩人身份已不適合太過親近,因而規規矩矩退後一步,福了福身,低垂著眼問道:“表哥怎麼來了?”
“是我來遲了。”陸明河定定看著她,眼底滿是痛苦:“昭昭竟看都不肯看我了麼?”他自嘲地笑了下:“也對,你該恨我。”
沈幼鶯眉目不動,不明白木已經成舟,陸明河現在跑來說這些還有何用。
“表哥若是有事,便直說吧。若是無事,我便先回去了。”
陸明河聞言陡然上前一步,似想伸手去抓她,卻被她嚇得往女使身後躲避的動作定住。他釘在原地,看著抗拒他的昭昭,一股股的悔恨從心底湧上來,逼紅了眼眶。
“我不知道會這樣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那日他要去沈家納吉,卻被母親以死相逼攔下,要退了沈家的婚事。他不能看著母親去死,也不願棄昭昭於不顧,隻能跪在院子裡懇求。
他從白天跪到夜裡,母親終於心軟鬆口,卻說這個節骨眼不宜議親,說沈家觸怒天顏,沈國公生死未卜,若家中女兒再大肆議親,於名聲到底不好,不如再等一等,等過了這個風頭再繼續婚事也不遲。
他聽信了母親的話,想著隻要提前和昭昭通了信,昭昭也會理解。
卻不想他在家中等著回信,卻等來了官家為秦王和沈幼鶯賜婚的訊息。
“我從未想過悔婚。”陸明河死死攥著雙手,才勉強壓製住如河水洶湧的悔意,不露出猙獰內裡來。用力閉了閉眼,他顫著聲說:“我若是早知會如此,就是拚了我這條命,那日也會來納吉。”
“表哥是偷偷從家裡跑出來的吧?”
沈幼鶯終於抬眸看他,在看見他眼底的猩紅時有一瞬觸動,但也僅僅隻是觸動了。
目光掃過陸明河身上簡樸的布衣,還有衣襬和鞋底不小心蹭上的泥漿塵灰,輕聲道:“表哥能為我赴死,卻未必忍心看著姨母傷心難過。如今木已成舟,你這又是何必呢?”
“表哥請回吧。”冇有看陸明河的表情,沈幼鶯福了福身,轉身往府內走。
身後傳來陸明河幾乎是淒厲的喚聲:“昭昭!”
沈幼鶯腳步一頓,回頭看他,神情疏離又遙遠:“我是官家下旨親封的秦王妃,表哥再叫我的小名不合適了。”
“表哥請回吧,願表哥早日覓得良緣。”她垂下眼,再次屈膝福身。
纖弱的身軀在微寒的風中瑟瑟,卻意外的並不會讓人覺得柔弱。